“肥猫”事件之后，“比赛替补”这个职业群体引发不少话题。
文｜王业坤
编辑｜李谷
来源：新浪风鸟（ID：fengniaosina）
封面来源｜Pixabay
“肥猫”事件之后，“比赛替补”这个职业群体引发不少话题。
新浪蜂鸟找到了两个与事件主角相似的年轻人，并试图将这个行业的细节浮出水面。
他们和“肥猫”有很多相似之处，都是天赋异禀、万里挑一的游戏天才，也是没经历过世事的年轻人，一个21岁，一个24岁，一个来自农村，一个来自很少有人知道的县城。
他们的收入差别不大，最高的月收入2.6万多元，平均月收入在2万元左右，他们都称呼自己服务的人为“老板”。
他们一个高中辍学，一个大专毕业。痛苦是他们共同的感受。“打替补”巨大的心理压力、逐渐出现的身体问题、远离社会和家庭的生活，让他们不敢勾勒自己的未来。
他们都想过逃离，但没有扎实的学业背景和父母的支持，他们担心其他的跑道会是另一个深渊，吞噬自己剩余的青春。
区别仅在于父母眼中的“收入较少”与“与其他人相同”。
类似的绝望
2023年11月的一天，是程刚一年来最绝望的时刻。
2020年，从事职业替补工作三年后，他感觉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了。
他清晰的记得那一天的几个场景。
14小时超长待机，牛肉饭冰凉，颈椎腰酸痛，被女朋友微信拉黑后对话框里出现红色感叹号。
凌晨两点，程刚在卧室的飘窗前坐了许久，才弯腰捡起地上坏掉的手机，艰难地输入密码，打开与女友的对话框，浏览着无法发送的信息，泪流满面。
“那一刻我真的不想再打了，”程刚告诉新浪蜂鸟。
但至少到今天，他的生活并没有改变。
如今24岁的他，每天生活在资阳一间十几平米的卧室里，老式的装修、泛黄、有几处霉斑的白墙，是程刚每天睁开眼看到的同一副景象。
他十点起床，吃完午饭就开始每天模板化的替身生活。除了上厕所、叫外卖，其他时间他都不会走出卧室。他只呆在床和电竞椅之间的一条直线上，程刚可以保持同一个姿势三四个小时不动。
他的颈椎和腰椎有严重的问题，眼睛经常干涩，有时还会不自觉地哭泣。
程刚1999年出生于四川资阳，父母都是工人，目前在内蒙古务工，距四川1800公里。
小时候父母不太在意，程刚没能考上大学，就考上了家乡的一所大专，主修体育专业，毕业后想当体育老师或者健身教练。
正是在这所学校，程刚第一次知道了可以通过为别人踢球来赚钱。
当时他刚刚进入大学，为了毕业后能有更好的工作，他选择了参军。
结束了两年的军旅生活，程刚回到了学校，每到课间休息，他就会和室友们一起玩游戏。程刚天生的游戏天赋，让他每局都能精准地控制在十二分钟之内。他擅长的打野英雄有裴擒虎、韩信等，裴擒虎五百局胜率九成，其他英雄胜率都在八成以上。
室友看他玩游戏的水平这么高，便邀请他去兼职做代课老师，这样既能玩游戏，还能赚钱。
室友给他推荐了几个代购平台，他可以自己注册账号，在上面接单，圈内人都把下单的顾客称为“老板”。
陪玩费用比较便宜，每小时50-70元，没有输赢的压力，陪玩就好。
稍微难一点的选择是跟技术型玩家玩，每局赚钱的标准是要么赢，要么是输的一方的MVP，不然“老板”不会出钱，午夜后的价格会比白天贵10-20元。
很快，程刚不再满足于和别人一起打球所获得的报酬，他开始提升自己的球技，争取每个赛季都能够进入名单，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，并开始承担一些替补球员的工作。
每个职业替补队员都有一个梦想
但在转为职业替补之前，在同学中备受尊敬的程刚最初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职业电竞选手。
丰厚的奖励，无尽的荣华富贵，各种光环，都是他梦寐以求的。
他曾暗暗发誓，只要能成为一名青训球员，他一定会努力、坚持，直至成为一名职业球员。
但他的梦想却死在了起点上。
招募年轻选手有着明确的准入门槛，必须是等级达到100级，或巅峰赛排名前100名（巅峰赛是王者荣耀的游戏模式，玩家必须达到当前赛季的最高等级才可以参加巅峰赛），或拥有至少一到两个国家英雄（指单个英雄的战斗力在全国排名靠前）。
程刚虽然符合硬性标准，但对于职业电竞这条道路来说，他的年龄有些太大了。
程刚告诉新浪蜂鸟，职业电竞选手的黄金年龄可能只有短短的3-5年，大致从16岁到21岁，这可以算是职业电竞选手的巅峰期。在这个年龄之后，他们的身体素质、注意力、反应灵敏性必然会慢慢下降。
“这个损失是看不见的，无法量化。”程刚说。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，新浪蜂鸟找到了另一位更接近程刚梦想、更有机会进入职业队的“比赛替补”王晨曦。
相比于程刚，现年21岁的王晨曦起步更早。
2003年出生的他，在高二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过人的游戏天赋。
高中时期，王晨曦随父母住在杭州下属的一个县城，平房因长期未修缮，每到雨季就会出现漏水现象。
王晨曦的父母都是农民，每天出去种地、放牛，父母文化水平低，又不懂得管教他，所以王晨曦认识了一些工作不力的人。
那些人从哪里买了二手手机，送给了王晨曦一台，也是从那时候起，王晨曦迷上了《王者荣耀》。
王晨曦的游戏天赋很高，很多别人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掌握的游戏，王晨曦只需要几天就能达到别人几个月才能掌握的水平。
王晨曦拥有荆、纳克鲁、马超三位民族英雄，胜率在90%左右。
因此事，高二学生王晨曦每天把时间都花在游戏上，导致他学习落后，并擅自辍学。
父母知道后，对王晨曦打骂了三天，还把他带到学校向老师求情，可王晨曦根本不听，即使回到学校后，也天天打游戏。见孩子屡教不改，父母只好作罢，伺机送他去技校学一门手艺，保证他以后不会饿死。
但此时的王晨曦却引起了电竞圈内老板和教练们的关注。
2020年的一个赛季，王晨曦取得了巅峰赛百强的好成绩，并受邀加入杭州某专业队的青训营。
初入训练营的王晨曦对一切都感到新鲜，他以饱满的热情认真对待每一次训练。
青少年玩家与普通玩家的区别在于，青少年玩家的训练体系更为严格。
青年队队员的一天通常是从上午12点开始，到晚上12点结束，中间会固定时间进行训练比赛，也会接一些订单赚点外快。
很快，王晨曦就厌倦了这种重复的生活，在参加了四个月的青训营后，以无聊、没钱为由退出了。
王晨曦回忆，原来那批20名队员中，只有一个人成为了职业球员，但并不出名，也不赚到钱。
专业的代理公司
离开青训营之后，王晨曦凭借自己的名气，很快就收到了沈阳一家专业替补公司的邀请，对方希望他能加入，为他提供客户，并按比例与他分享收益。
如果你想通过代拍赚钱，除了亲自接单，加入类似的代拍公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，虽然会跟公司分成，但收入还是比较稳定的。
那一年，王晨曦18岁，他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沈阳的火车，卧铺30个小时，这也是他第一次离开浙江。
这家沈阳的代练公司有一家线下门店，有20多名员工。店面是最基础的网吧风格，墙上挂着“责任、担当、团队、奉献”等装饰招牌。前台和客服只有两名女员工，其余都是给其他玩家接单的年轻男性。
年龄结构集中在18-24岁，多为初中以上文化程度，学习成绩较差，80%以上为单身，人员流动性不大。
面试过程也比较随意，只要人品没什么大问题就可以录用，甚至不需要经过技术考核。
老板刘龙今年24岁，只有小学文化，但16岁就开始走上社会打工，卖过烤冷面、炸串，当过服务员、门卫，修过车，还当过滴滴司机。最后被女友甩了之后，他拼命打拼，在贵人的指点下，开了现在的电竞馆。
该淘宝店铺粉丝超过1万，代玩游戏销量冠军显示销量超过10万台，主要为陪玩和代玩游戏。
陪玩的价格一般会比私域平台贵一些，陪玩的人也会比较专业。
比如，全国排名前100位的玩家（达到最强王者段位并获得100颗星荣誉）结伴游玩一小时收费158元，全国排名前10位的玩家或100位玩家4人结伴游玩每小时收费288元。
另外，代练生意利润更大，省级印记（全省使用该英雄排名前100的玩家可得省级印记）大概500-800元，一两天就能兑现；小国印记（微信/QQ区排名前100的玩家）大概1500-3000元，需要三四天才能兑现；
国服标准（微信/QQ区前10名单人英雄）需要7000-15000元，大概需要7-10天左右可以兑换，具体价格和需要天数会根据英雄热度、赛季不同时段、难度等情况决定。
刘龙介绍，店铺月流水约100万，年流水约1200万。由于刘龙手上拥有数十个线上接单群和上万打手，将公域流量转化为私域流量，年净利润约120-150万，毛利率约26.4%-35.8%。
每个打手的工资根据其自身能力和接到的订单数量而有所不同，两极分化相当严重。
刘龙说，他发过的最高工资是每月5万元，最低工资是员工没有达到绩效目标，欠公司钱的时候。王晨曦还算是比较踏实的年轻人，每月基本能拿到两三万元。他还说，目前他每个月能接到3个国标大单、5、6个国标小单，打手们能拿走每个单50%-70%的分成。
单人模式
刘龙当时的股价和程刚了解到的并无太大差别，但作为一名大学生，他决定“单干”。
程刚的主要渠道是伴游平台。
他会在币信等游戏陪伴平台上注册账号，承接一些游戏陪伴业务。
程刚有五部手机，四部用来玩游戏，一部用来日常使用。
如果有人需要代打，他就会转用小号，将自己的微信留给“老板”，转而到其他平台谈代打生意，因为陪玩平台明令禁止代打，一旦发现，账号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。
程刚告诉新浪蜂鸟，那些平台都起到了将公域流量引流到私域的作用，进而将“老板”发展成自己的长期客户。
目前程刚做代理服务已经有三四年了，已经有七八十个长期客户，基本上七成客户每个月都有不同程度的需求，有一定的收入来源。
除了私域流量，程刚还在各种代接单群里接单，他目前有十个群，每天的工作量总是多得无法承受，他会根据自身情况适度接单。
程刚收入最高的一个月是去年1月份，有2.6万至2.7万元，不过也很辛苦。
程刚回忆，自己每天一连13、14个小时坐在床上或电竞椅上，一边吃饭一边玩游戏，饭菜还没吃完就凉了。
有时候状态不好，还要熬夜打比赛，要保持排名系数或者巅峰赛系数，才能对后面几场比赛有利，找到感觉。比赛结束后，可能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，一觉睡到十点再起床，又是重复的一天。
程刚的单价和王晨曦差不多，线上中介也会抽取一定比例的佣金。程刚平均月收入在1-2万元之间，主要接省标、小国标、巅峰游戏战力2200点的请求。大国标因为技术问题暂时不能接。平均省标每单700-800元，小国标在1200-2000元之间。具体金额根据英雄热度、赛季阶段而浮动。
程刚说，不接小国标的话，每周只能完成两三个省标，接一个小国标就只能缩短省标的时间。一个省标的周期大概是2-3天，小国标是3-4天。为了保证顺利发货，程刚不会接重复的单，他一般接一个单，完成一个单，发货后再在群里接另一个单。交叉接只会打乱程刚的计划。平均下来，程刚每个月能接十个省标、四五个小国标，旺季的时候甚至更多。
在程刚和王晨曦眼中，代工是一个压力很大的工作，每天必须高度警惕，不能出现什么大的失误，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“老板”交给的任务，完成才能得到相应的报酬。
如果没有完成，不但订单费用收不到，还要赔偿“老板”的损失。
程刚称，如果一笔1000元的订单，他没能完成，就要损失200-500元，具体数额要看最后结果和预期结果的差距，差距越大，罚的越多，反之越少。
不过程刚替补生涯四年，只有三次未能完成任务，王晨曦近三年也只有两次未能完成任务，交付率能达到95%以上，还是比较可控的，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担心。
我想逃跑，但我无法逃脱
由于工作性质，长时间坐着、姿势固定、低头、熬夜，难免会出现身体问题。王晨曦21岁时就得了肌腱炎。他表示，很多时候疼痛无法定位在具体哪个部位，只是感觉关节不舒服。有时候运动时，关节会肿痛，发不出力，如果不治疗，可能会发展成永久性残疾。
腱鞘炎对王晨曦的工作影响很大，但目前只能通过及时发现、治疗，尽量缓解。
程刚还患有腰椎和颈椎双重疼痛，聊天中他告诉新浪蜂鸟，最近一直在调整作息时间，每天接一些轻松的单子，不会给自己太大压力。
或许这个月的收入会少一些，但在程刚看来，这无所谓，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。
除了身体上的压力，精神上的压力也是无法避免的。王晨曦状态不好的时候，就会“发疯”，连他的老板刘龙都会说王晨曦有点精神分裂。连续输球的时候，他会摔东西、大喊大叫，然后跑出门外。两个小时后，他就会恢复正常。
室友说，他有时晚上会严重失眠，整夜不眠，胡思乱想。王晨曦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，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“疯狂”，不过他能尽量把伤害降到最低，有意识地忍着。他也对自己的病情很焦虑，但又不愿意去看医生。
自从女友分手后，程刚的情绪稳定了许多，去年11月，女友因为程刚工作不稳定而和他分手，女友父母也极力阻拦。
程刚那天心情很不好，输了很多局，又看到女友发短信说要分手，他一个人哭到天亮才躺下。之后的一个星期程刚都精神恍惚，不听任何指挥，一直想着以后该怎么办。可是，没有答案。
程刚被“肥猫”事件深深触动，抛开事件本身不谈，他的第一反应是，再也不想谈恋爱了。他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，任何一点小事都会影响他一整天的心情。
“如果工作不顺利，女朋友对我生气或者给我压力，我就会发疯的。”程刚说。
程刚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肥猫，在这样拥挤压抑、沉闷阴暗的环境中，任何委屈都没有人诉说，只能自己消化，化为负能量，如果救赎之光再次消失，无疑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他不想把这份希望和救赎寄托在别人身上，对别人不抱有期待，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办法。
想来想去，程刚还是没有放弃这份工作。他不知道除了当替补，自己还能做什么。“至少当替补不会饿死，先活下来就行。”也许等他年纪大了，干不动了，他就会去工厂打工，但具体做什么工作，他还没想好。
程刚给自己制定的计划是30岁前攒50万在资阳结婚，而他也确实在一步步实现这个目标。从2020年开始给别人打球，到现在他已经攒了20多万，全款买了一辆大众车。
还有六年，慢慢来。程刚说，他可能会考虑换个盈利模式。一是提高单均价，服务高端私域客户；二是自己当老板，招打手，分配订单，从打手那里抽取佣金。收入可能差不多，但不会很累，闲暇之余还可以继续学习或者锻炼。
离开家乡后，王晨曦和母亲通了三四通电话，电话那头，母亲让王晨曦赶紧回家，学一门手艺，在家乡结婚生子。王晨曦只是口头上敷衍地应了一声，心里却不想回去。
每个月两三万的工资，王晨曦只能存下2000元，花钱大手大脚，叫外卖、买衣服、喝酒、抽烟、健身，这些占了王晨曦工资的80%。离家三年，王晨曦依然一脸玩世不恭。
直到拿到第一笔过万元的工资后，王晨曦才把3000元寄回家，并让父亲找人来修屋顶。
王晨曦对未来同样感到迷茫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做替补，很快就会被更年轻的球员取代。
他说他想学技术，但不知道学什么。他不知道他的学历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，不会伤害他的身体。所以他只是“活着”。至少这里的工资让他在沈阳过得很舒服。
程刚告诉新浪蜂鸟，每次玩累了，他就会抬头透过窗户望向远方，看着小鸟们栖息在窗台上自由飞翔。程刚说，他也想变成一只小鸟，飞出资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