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悲鸿(1895年7月19日—1953年9月26日)
徐悲鸿作为书法家的声誉,虽然被他作为画家的声誉所掩盖,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书法不如他的绘画。
“学艺要诚心。”对于书画亦是如此。徐悲鸿说:“分析碑帖字迹的部首,临摹几遍,记住其特点,即默写不看原稿,然后找出与原稿的不同之处加以改正,挂在墙上自己观察,这叫‘医字’。如此反复数周,便可大致掌握其结构和表现力。”他不仅自己严格做到,也如此教导学生。坚守艺术规律,守护艺术本体,是徐悲鸿精神的艺术本体诉求。徐悲鸿的书法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。
1. 碑文与书法同等重要
碑学兴起,恰逢书法衰落,但碑学在逐渐成熟、壮大、兴盛的同时,也呈现出了粗犷、草率、程式化、死板的倾向。徐悲鸿去其弊,取其长,在碑学与书法并重的条件下,实践了书法革命。
康有为说北碑有十大美,即气势雄浑、大气磅礴、笔法跳跃、笔触遒劲、用意奇雅、气势飞扬、情趣饱满、骨法深邃、结构豪放、血肉丰盈。徐悲鸿对此表示认同,并将视野拓展到南朝碑刻,上溯到殷商甲骨文、西周金文、战国石鼓、秦篆、汉分体文,以体会先祖的厚重浩瀚、古朴铁骨之气。其中《虢季子百盘》、《三石盘》、石鼓文、《爨宝子碑》、《爨龙岩》、《张猛龙碑》等著名碑刻都是他的最爱,他多次临摹。 他去世后,卧室依旧,床头摆放着一本《爨包子》。至于金石书法家,他不仅崇拜他的老师康有为,还喜欢邓石如、包世臣、于右任等大师。
徐悲鸿在书法方面不如其老师康有为严格,他不喜欢二王,斥责唐代书法“重结构,近乎算术,断鹤续鸭,太工整”。他对宋元明清书法更是批评有加,“莫单学苏、米,则有偏颇抄袭之恶习;莫学赵、董,则柔弱肤浅庸俗。”徐悲鸿突破了南海先生的局限,对书法美文的喜爱不亚于金石,钟繇、王羲之、杨信、王元、李邕、颜真卿、怀素、智永、苏东坡、徐渭、八大、傅山、王觉思等都是他喜爱的书法家。
这种题跋兼重、兼容并蓄、彰显气质的书法精神,与中国“一阴一阳是道”的哲学理念是相契合的。所以,徐悲鸿的书法,宽广纤秀,雄浑洒脱,豪迈内敛,柔美厚重;铿锵庄重,却又天真烂漫;古朴雄浑,却又古朴灵动;铿锵有力,却又飘逸飞扬;朴实刚健,却又饱含深情;起伏倾斜,却又静谧如秋水;洒脱奔放,却又紧致秀美……
徐悲鸿的书法以行书为主,隶书也不少。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擅长行书,不能写其他字体,而是书法的选择体现了他追求碑帖并重的写作风格,以及坚持写作的毅力。比如徐悲鸿的“一怒定天下,千年论是非”就是典型的随情而写。 此书平整庄重,保留了隶书的形制,但去掉了隶书的波浪式笔画(蚕头燕尾),用笔居中,有碑体厚重雄浑之风,中间六个字很大,上下四个字较小,感觉气势在心,怒放却内敛于心,有力却不肆意,尤其是“天”、“下”二字,左笔长右笔短,横长竖短异常,厚重中透出一股逍遥天真的气势。“太极凝帝宇;中国有圣人”的书写也带有浓厚的碑体感。此书采用竖写,纵横结构长,但颇为宽广,气势磅礴,根基深厚。用行草,用笔居中,有魏碑之雄浑,又有唐楷之雄浑。
汉代扬雄说:“言语,心之声也,文字,心之画也。”宋代郭若虚把书法家的墨迹称为“心之印”。
意思是书法家可以用自己的笔墨来抒发自己的情怀。徐悲鸿抒发情怀的代表作,就是他多次写下的孟子名句:“富贵不能贪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是大丈夫。”此书气势磅礴,韵律十足,结构自由完整,笔法遒劲,金石之味浓。结构上松散收尾,在“威武”之后有一个非常突出的布局,像音乐声停顿又起,像马儿放开缰绳,奔腾飞扬,突然停顿,气势磅礴。这如音乐般飞扬沉落的墨迹,表现的是一种深沉豁达的气势,这是中国人珍贵的内在圣德。
徐悲鸿说:“书之美,在于德行与情。”意思是说书法之美,在于体现艺术家的道德情操、情绪起伏、精神韵律。如果说徐悲鸿抒发志向的最佳作品是孟子的话,那么《八十七仙》题刻就是他抒情的最佳作品。《八十七仙》是我国古代著名的白描人物长卷,相传是唐代画圣吴道子的作品,或临摹其作品。其构图气势磅礴,人物表情优美多变,线条流畅遒劲,气势开阔,韵律悠长飘逸,被视为中国绘画史上白描人物的巅峰之作。徐悲鸿在其上镌刻了“悲鸿一生”。 此幅作品以行草汉隶书,遒劲潇洒,飘逸醉人。全篇行文如徐徐展开的乐章,随着书法家情绪的展开,字中有节,有轻有重,有快有慢,随心而动,或轻或慢,或快或快:后记开头比较平静,简单记录了收藏过程,以及自己和朋友对此幅作品的研究和审美评价。但写到此画的重要性时(认为可与希腊帕特农神庙雕塑、达芬奇素描、拉斐尔画作媲美),书法家不禁心潮澎湃,在笔尖流淌中表露无遗。 到了华彩部分,他的心神飞扬,“气冲八极,心行千尺”,心笔合一,忘我忘世:“唉!张九韶在云中,激起灵音,醉我心,魂愿化作飞尘,直冲云霄,霸气宇宙,忘形忘漠,一飞冲天,永不坠落!”以儒家情怀出现的徐悲鸿,在这部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上,展现了庄周任性、奔放的浪漫。庄周“童哭月般的纯真,神秘的忧郁,圣人智慧的憧憬,无限的向往,无限的羡慕”的道家“能童”境界和徐悲鸿纯洁的艺术之心,都可以得到印证!
悲鸿的书法除了浓墨写出的大情怀外,也有小情怀,如他写的云君女士诗:“一片落日,万株杨柳,秋风吹江上,帆影垂帘听。悲国无尽恨,红树青山永不知晓。”这首作品清雅秀美,气韵飘逸,气韵悠扬,使诗中的情感更加惆怅凝练,时而远,时而近。
另一个属于心意的书写的经典例子是书法家的自题。题字犹如自画像,是展现人格精神和审美灵魂的一面镜子。“悲鸿”两个字的书写,是独具个性的签名,结构宽大紧凑,上宽下窄,笔心粗壮。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徐悲鸿的马。那些内紧外松、无缰奔腾的骏马,是写实的速写,但更多的是“神”和“英雄”,“向往一种超脱尘世的英雄气概”,神马,代表着徐悲鸿的理想情怀、性格气质、诗意追求。所以无论是马还是自题,其实都是徐悲鸿“雄浑豪放”的拟人化写照。
徐悲鸿的书法与绘画之间的血缘关系,应是徐悲鸿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。改进中国画不只是一句口号,也并非一件容易做好的事。这和中西哲学的差异有关,和中西绘画用笔、用色的不同有关。但徐悲鸿的中国画(特别是他的马和人物画)能流传至今,我想,这不仅得益于他思想上对保护优秀传统文化的高度意识,也得益于他在实践中深厚的书法功底。所以,徐悲鸿对书法的执着,是他在用西法改进中国画面临诸多悖论性问题时,能够保持修正,充分展现中国画风格和精髓的生命线。
徐悲鸿《孟子》39×128cm纸本 1937年 释义:富贵不能贪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大丈夫也。二十六年端午节,徐悲鸿 钤印:阳朔天民(红)
2. 向内和向外扩张
内推与外推是两种不同的汉字造字方法。内推造字形方正,外轮廓微微内弯成腰鼓形,笔画内敛,强调笔画的起止结合。外推造字形圆润,外轮廓微微外弯成铜鼓形,笔画张开,不强调笔画的起止结合。内推的手腕动作是折叠的,而外推的手腕动作是圆润的。两种书写方法大相径庭,难以调和。历史上书法家的喜好各不相同,很少有人能将他们的方法融会贯通。
行书史上,父子二王分别代表了内延和外延两大书法风格。“大陵用笔向外扩展,故松散多变”,“右军用笔向内扩展收敛,故严谨有条”。羲之说:“内延,重骨之书”,咸之说:“外延,重筋之书”。一般而言,圆润外延流畅,转折内延则反之。顺则快,反则慢。外延法更为自由,更符合草书畅快淋漓的本意。另外,内延以方折为佳,外延以曲线(圆)为佳。圆笔要优美华丽得多,所以外延法比内延法更受后世青睐。 在整个行书史上,外拓影响大于内拓,而先至的笔法对后世的影响大于羲之。所以二王以后的行书主流是外拓,颜真卿、米芾、赵孟、董其昌等有影响的书法领袖都是在羲之外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,羲之内拓则相对被人遗忘,欧阳询、杨维桢、张瑞图等人虽然也是著名的书法家,但其影响力不如前几位书法家。
徐悲鸿纸上自作诗,1936年,释义:我也像那留守林间的鸳鸯,也像那失去羊群的骏马。人生悲喜总是相反,我感觉自己多年来被左手驯服了。突如其来的雨和狂风无法阻止,我便弃舟划桨,躲在亭荫里。剥开荷花,心里的苦涩我知,我独自品尝那份苦涩。亚伯尔先生笑了,寒气从丙子开始。悲鸿。指鹿为马。钤印:悲鸿(红)阳朔天民(红)
徐悲鸿是一个兼容并蓄之人,他并没有沿袭历史上书法的两条路线,而是兼容并蓄,就如同他对待绘画的态度一样,所以他内外兼修。在书法史上,内外兼修的书法家,基本上都是碑帖并重的人,比如明末的黄道周,清代的沈曾植。但徐悲鸿与他们不同,有自己的独创之处。比如黄、沈都是用内画横,用外画竖,而徐悲鸿在行书、草书时,都是用外画横,喜欢用内画竖(包括左右画)。横画与隶书相似,但没有漂亮的蚕头燕尾,几乎都是横的,相当简练。 黄、沈二人(尤其是沈)的笔法,在有限的结构内,固执地向外扩张,扩大版图,将重心拖下,显出雄伟的棱角。而徐悲鸿的笔法,则是收紧中心,却又宽阔开阔,凌空而上,却又扎根于地。他驾驭缰绳,却又能克制住自己。雄浑而不失温柔如歌,毫无张力。尤为特殊的是,徐悲鸿取竖势,横笔较短,喜欢用内收作竖,给人以内收重于内收的感觉。外收流畅,风格易华丽而甜美,但徐悲鸿却极力避开书法史上熟悉的路子,力求拙劣。 如他所喜爱并十分书写的鲁迅名言“冷眉头面对千万人非议,低头为儿女甘当牛”即为一例。内敛的笔触冷峻,沉重的反笔则显露出傲骨。再如行书七言联“劝君再饮一杯酒,千古愁与君共”,也是左右倾斜,大小交错,笔触高低起伏,上下呼应,气势端正。
徐悲鸿 自作诗 29×32cm 纸本 1943年 说明: 黄莺啼声止百声,明月当空伴孤星。 俯首称帝令春回,看平原满目青翠。 感慨。 初春万紫千红,杜鹃怒放。 有人迎着苍山积雪,采摘山茶花,涂唇红。 大理春日。 月亮。
3. 流动之美与朴素自然
如序中所说,徐悲鸿强调内笔,并非为了学习什么流派,而是为了避开书法史上成熟灵动的风格,追求一种拙拙的效果。但只强调内笔,并不一定会得到拙拙的效果。大王(羲之)就是一个例子。羲之的内笔冷峻清雅,但最终还是清雅秀美。他被后人所敬仰,也被后人批评,“羲之俗书有韵味”。金石运动批判晚期书家,把柔美韵味的矛头直指二王。
徐悲鸿既赏金石,又爱二王,尤其爱羲之,但他看重其刚劲,忽视其雅致。徐悲鸿说:“巧是学艺者最大的敌人。”董其昌说:“写字必熟而后可新,画画必熟外而熟。”傅山的话更是警醒人心:“宁可拙而不可巧,宁可丑而不可媚,宁可脱节而不可圆滑,宁可直而不可齐。”徐悲鸿把傅山的话奉为座右铭。
徐悲鸿《游恒河》诗 纸上解说:千家万户在密林尽头,寒河中鸦啼。爱流水情,留名声于恒河沙。二十九岁随国际大学师生游恒河边的拉贾马哈尔,作此诗。为海霞故友雅正所作。悲鸿。钤印:江南布依(红)
徐悲鸿《人间情怀》诗 纸本 1947年 释义:多少叛徒唱风声,情缘难言。幸得人生有梦,救我们脱离万事空虚。《人间情怀》篇。梦属吾兄。丁亥十月,悲鸿。钤印:东海王孙(白)
因此,在狂草甲骨文、金文石鼓、六朝碑刻中,都能看到徐悲鸿书法的原始、自然、率直、天真、豪迈之气。康有为赞叹:“魏碑无一坏,虽为贫苦乡童子所造,却气势雄浑,拙厚中又有奇异之气……如江汉姑娘风流诗句,汉魏儿女的民谣谚语……”徐悲鸿也赞叹:“北魏石刻之拙,多有天真之气。最美的东西,往往不需要细细考虑,多方筹划,自然而然地妙笔生花,忘其貌。”徐悲鸿将它们临摹在心中,手捧而行,得其光彩,化作篇章。 如他的《行书大理绝句》就是最好的证明:“千年崖石暗动魂魄,洞门水乡战乱不已。杜鹃啼声不绝,但愿妻子早日化作春云。”这首作品通篇看似没有布局安排,随笔随意,笔触倾斜而奔放,大小笔法没有讲究,充满野性与奔腾。
但要注意的是,徐悲鸿追求朴素,却从不把“丑”当成自己的特长。在西方传统美学(及美术)中,“丑”并不被纳入审美对象,而“丑”的鉴赏则是西方近现代以来的事情。但中国古代却有强烈的“审丑”风潮,看看庄子写的:“乱而无支的人,说于卫灵公,卫灵公喜,而全人观之,甚得意。大瘿的人,说于齐桓公,齐桓公喜,而全人观之,甚得意。”如此丑陋之人,却“与之同居,思念而离不开。女子见之,问父母:‘宁为妾,不为妻。’如此事例,不胜十数。”为何会如此? 庄子说:“德有其长,形有其短。”这种审丑的倾向在中国书画史上一直扮演着特殊的角色,如五代时贯休、石恪所画的畸形人物,如“扬州八怪”以玩世不恭的情怀所创造的怪诞书法、野花鸟、人物……正如庄子的“荒唐可笑之语,荒唐无义之言”。如果说儒家的孔子代表了中国思想史上建构正题的力量,那么道家的庄子则常常解构反题,以他隐逸、自由的边缘力量冲击主流而取胜。 它对于打破人们僵硬、桎梏的思维、解放异化的生活、突破过于程式化、标准化的艺术形式有着其自身的革命意义,但同时也打开了通向狂野、乖张的大门。
徐悲鸿 自诗 66.5×47cm 纸本 说明:风雨正劲,弃舟隐亭荫。剥荷知心苦,独尝苦涩。少陵道兄小诗一首。悲鸿。钤印:阳朔天民(红)
徐悲鸿的艺术实践属于主旨的建构,他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隐士,而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,是一个热爱艺术、热爱美的艺术家。所以他取碑刻的纯真,取庄子“审丑”的一半,即自由的精神,而不是怪异的“丑”的形式。徐悲鸿说“美必有无艺”,与钟繇说“用笔者天,流美者地”是一回事。所以徐悲鸿“求于野”,求粗犷狂野的民间精神,求文人书法的清雅秀美。这里想说的是,徐悲鸿的跌宕起伏,如果只着眼于碑刻书法的研究,是远远不够的。 他的书风朴而不丑,朴而不文,气势磅礴,美不胜收,是兼具文艺气质和健康力量的。这种来自中国文化根源的健康力量(如他在画作中所推崇的范宽、徐渭)是让民族振兴、走向世界的力量。另一方面,徐悲鸿认为书画也是“舒解忧郁、陶冶心灵”的心性寄托和家园般的庇护。换言之,徐悲鸿在“独有的成见和执着”中追求的是“极高而中庸”的哲学,即使追求危险,最终也会回归正道,守住中国文化的根基。 所以,中国哲学的“中庸”从来就不是骑墙派,而是矛盾两端(在徐悲鸿的书法中,是金石学与书法学,外扩内抑,有法与无法,流动之美与野性之简)的结合,充盈而中庸的辩证法,最大而最强。这对于当今书法界的建构,美学的建构,对于当今书法中凶悍、丑陋、怪异的风格,难道不是一种很好的警示与启迪吗?
(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)
主编/周文钊
设计/李建